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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小靜的意識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的耳邊只聽得見震耳欲聾的火車聲、講話聲,身邊一個個的人都急忙從她的身邊穿過去,還一面看著錶,她知道她又跑到火車站來了。

這個時候,小靜的手上總是有一把美工刀,她舉起右手──一把銀色的美工刀。小靜很害怕突然有一天她的美工刀上會沾滿血跡,她怕自己會不知不覺傷害別人。

每次醒來後小靜的精神都不會太好,看起來總是那麼地恍惚,眼前一片朦朧,步伐蹣跚,她更怕不會有下次醒來了,走著走著她就哭了起來,她每一次醒來之後都會哭。

小靜今年剛滿二十歲,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年紀,可是她看起來很不健康,她總是一副沒睡覺、沒洗澡的樣子,她總是披頭散髮的,兩輪黑眼圈也很少消過。

小靜的媽媽帶她去看過好幾次醫院,拿了一堆藥吃下肚,從來都沒見情況好轉,她媽媽也帶著老公去檢查,想著會不會是什麼隱性基因帶來的疾病讓小靜活得這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可惜什麼檢查結果出來都對事情沒有什麼幫助,小靜還是這樣,會突然不見,然後又突然在火車站醒來。

小靜邊走邊哭,引起了趕搭火車的乘客們的好奇,不時回頭看看她,注意到她手上的美工刀後便又轉頭快速奔向月台。她覺得自己很倒楣,是全世界運氣最差的人,她乖巧又聽話,也很愛護小動物,從來不欺負弟弟,為什麼會得這種怪病?

越走她的腳就越痛,每次醒來她都會發現自己沒有穿鞋,腳底板都是被尖銳物劃過的傷痕,她乾脆坐在地上不走了,要等爸媽找到她,再抱著一起哭。

小靜很痛苦,明明在她十九歲之前她的人生都好好的,很快樂很繽紛,就像一般的女生一樣,有很多朋友,常常一起去唱歌、去購物,幫自己的小包包添購一大堆用也用不完的化妝品,在朋友的慶生會上大玩特玩,直到一年前,這些都只能叫做回憶了。

小靜很想自殺,但是每次一看見爸媽跟弟弟,她又不想了,她想著如果明天她不再發現自己在火車站醒來的話該有多好,她一直這麼想。

小靜用力地把美工刀丟出去,摀著自己的臉毫無保留地大哭出來。

1

傍晚,下班後的黃金時段。

矗立於市中心的T電視台八樓,攝影棚內擠滿了來自各家電視台的記者,以及在場約三十支早在一小時前就架好的攝影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場中央身穿灰色長袍,看似智者樣貌的中年微禿男人──和在他面前的粉色水晶球。整齊有秩序地站在攝影棚外圍的是警方精銳的刑警大隊與霹靂小組,各個全副武裝,真槍實彈。

像這種快要戰爭似的錄影現場,在一般人眼裡可能很難想像。又不是拍電視劇。不過攝影棚內的工作人員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奇怪的是每一次錄影後,現場收音到的和攝影機拍攝到的東西。

現場直播。

微禿男人的臉上沒有表情,他閉上眼睛並平舉著雙手,緩緩深吸了一口氣後,像是從中得到了什麼而露出些許滿足的表情,接著,男人的手隨著他喃喃念著咒語似的話開始在粉色水晶球上游移。戴在他左手腕上的黑色念珠時不時敲急著水晶球,發出清脆的聲音。

攝影棚內的燈光稍後暗了下來,橘黃色的微光打在男人身上,舞台四周漸漸散出乳白色的乾冰,就像魔術秀的開端。這一刻,時間彷彿被慢速播放,過得好慢好慢,連同聲波也一同靜止。

男人輕閉雙眼,從半開的口中有細碎的咒語聲,配合著,雙手在粉水晶球的外緣不斷來回遊走。

這副光景,會不會有點荒謬?一群訓練有素的警察的警察竟然在這裡看著這齣看似鬧劇的獨角戲?王誠修啐了一口,去他的上級指示。

「嗯?」

微禿男人這輕輕一聲,則終於打破長達五分鐘之久的寧靜。鏡頭往前拉近,特寫在這名神秘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人臉上。

現場直播的字幕也立刻替換為:大師神通再顯!

「啪啦啪啦啪啦──」沒有預警地,男人左手戴著的黑色念珠斷了線,黑得發亮的珠子一顆顆砸落在地。

大師輕嘆,幾滴冷汗自眉間滑落,在水晶球上游移的雙手也嘎然停止。

「大……師?」站在大師身旁的美麗女花瓶主持人提問。

大師並沒有馬上回應她的提問,反倒是先掃視了攝影棚一周,然後以懸疑的口氣說:「我看見一間旅館。」他低下頭,看著混濁的水晶球中心,說:「維亞賓館。」

緊接著,是一片騷動。記者們翻開筆記本一頁又一頁,寫上大大的維亞賓館四個字,然後是此起彼落的討論聲和驚呼,因為今晚的報導又有得寫了。穩重嚴肅的警察隊列沒有受到影響,每位待命員警依然直挺挺地站著。這名叫王誠修的警官將嘴上沒點著的煙塞回皺巴巴的煙盒裡,從踏進這個攝影棚開始,他就不停地盯著這位大師,一分鐘也沒鬆懈。

因為,這麼招搖的人實在太令人心起疑竇了。

而和王誠修有著相同想法的,是眾多記者群中一個叫做曲奕倫的報社記者,但他的理由不同,只因為他鐵齒到了極點。他手中的筆記本裡寫的不是關鍵字,而是他趁著那幾分鐘等待的時間素描出來的大師的臉,還有站在大師左後方的五名高大黑衣墨鏡男。實在像極了駭客任務裡的主角裝扮。

到這樣子的「通靈現場」並不是他的工作,只是為了他在女生面前的好男人形象,他只好答應無償代班,否則這絕對比起守在當紅女藝人家門口三天三夜都沒有任何爆點還要無聊。

現場的小騷動隨著此起彼落的窸窣聲漸漸消失而停止。

被稱作大師的男人繞過桌子,背對著攝影機,在胸口比劃著誰也看不懂的圖形,他掌心朝上,雙手向外伸開,嘴裡念著:「身影……身影……」

此時,粉色水晶球上,冒出了陣陣白蒸氣。

大師又接著說:「這位女孩子泡在八分滿的浴缸裡……」大師作勢嘔吐,卻又吞了回去繼續說:「大小不一的四肢屍塊在水面上載浮載沉……」

「是案發現場啊!大師又再度從水晶球中看見殺人現場了!」男主持人高喊著。

大師壓低身子,這次則是將臉貼在水晶球上方,念著比剛才還要快還要亂的咒語,他的表情漸漸變得痛苦,像是有什麼劇烈的衝擊就這麼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大師顫抖著,他開始流汗,嘴唇也變得蒼白,嘴裡開始低聲發出嗚噫啊啊的呢喃,然後他又突然大笑起來,還不停拉扯著自己的頭髮,發出如野獸般的低吼,維持一段時間後,大師開始放聲大哭,掩著臉像小孩子一樣哭個不停,隨後他又換了好幾種的情緒,足足有十分鐘之久,大師這種瘋子式的哭鬧才停止,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大吸一口氣後便往後倒下,那幾位黑衣人即時上前護著他,讓大師坐在地上。

攝影機上前拍攝,大師一張森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疲倦讓他的手發抖著沒有力氣,在一旁電視台為他準備的便條紙上抄寫著文字。

鏡頭特寫,是一串地址。

2

尋獲屍體後三天,各大節目及各大報章雜誌上的這股預言、天眼、通靈熱潮仍未散去,單澤東坐在熱炒店內看著今天的報紙,即使不是頭版,也硬生生奪去半個版面,其中當然不乏逼真到極點的彩色案發現場圖片。當然還附上與之前的案子對照表。

單澤東看著盤中的牛肉切丁,想了想,還是丟進了好幾塊到嘴裡。反正他本來就不忌諱這個。他正想舉手叫瓶啤酒,看見曲奕倫進店後,便多叫了一瓶汽水。

曲奕倫從遠處捷運站小跑步過來,見到單澤東後,把他又重又沉的背包跟最寶貝的單眼相機放在一旁,吃起牛肉切丁和鹹魷魚,浮誇地演出好吃的表情又叫了兩盤一模一樣的熱炒。

將桌上餐盤內的食物幾乎要一掃而空後,曲奕倫邊喝汽水邊打著飽嗝問:「說好今天你請喔,我現在真的沒錢付。」

「嗯。」

曲奕倫竊笑兩聲,抓起他的相機說:「不過這裡面的東西應該可以抵掉好幾次的宵夜錢,想不想看?最新的緋聞,罪證確鑿的火辣辣接吻現場一百連拍!」

「又來。這次又是誰?」

「商業機密啊。」曲奕倫奸詐地笑了幾聲。「不過我可以偷偷地說她姓陳──」

「懶得猜。」單澤東對這種八卦壓根兒沒興趣,「快叫幾盤來吃吧。」

兩個人隨後掃光了桌上盤子裡所有的菜,叫了兩瓶汽水,吃飽喝足地講講自己的近況。

「該不會等一下還得去站崗吧?」單澤東問。

曲奕倫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說:「不急,有人先替我頂著。」

「一直都覺得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對這種事情能這麼熱衷。」

「還敢說我?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對那種事情這麼相信──」曲奕倫拋了拋他的相機,「我只相信照片,真實的照片,賴都賴不掉。」

單澤東把放在一旁的報紙拿過來,朝向曲奕倫轉正,說:「前幾天你不是在現場?你怎麼沒拍個幾張?」

「畫了這個。」曲奕倫拿出那張素描畫給他。還自己給那五位護法的腰上各配了把光劍,「怎麼樣,像吧?」

單澤東笑了笑,說:「反正我早就猜到你不會浪費你的底片。你的「大砲」可不是用來對付這些人的吧。」

「賓果!」曲奕倫再拿出一張將素描圖掃瞄到電腦上經過加工後的彩圖給他,「當然還有歡樂氣氛口味的。」

「不愧是有美術班底子的──狗仔。」單澤東鼓掌說。

曲奕倫起身以半蹲禮致謝。然後讀了報紙上的標題。他沉默了幾秒,說:「如果我說,就算我去過現場,我還是不信該怎麼辦?」

「那我會非常確定你是我的好朋友曲奕倫。認識這麼久,打死你也不信的東西,單靠一個中年男人的猴戲能讓你相信蠻怪的。」

曲奕倫爽朗地大笑了幾聲,乾掉易開罐裡的汽水。「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東東也啊!」

單澤東隨後也順勢乾了。「所以呢,之後所有人到外面去了,你也跟去了嗎?」

曲奕倫的視線停在報紙的逼真屍體圖上。「大概就跟這個差不多。他們真的很厲害,簡直是百分百重現現場,要是我們報社也這麼搞真的不怕倒掉。」

「偷拍別人緋聞醜聞的人怎麼會講這種話?你的良心又長回來啦?」

曲奕倫抓著自己的左胸口,一臉有戲的說:「我的良心,它是若隱若現的。」語畢,看見單澤東對這笑話梗一點反應也沒有,曲奕倫便再將報導往下讀。


《駭人分屍案再添第十四起案例,全靠特異功能,警方無能?》

日前,分屍案第十四具屍體在某郊區賓館中發現,死者和前幾名被害者一樣都被褪去上衣,並被切除四肢,警方在現場並未找到可證明死者身份的證件,目前正進一步調查。

警方表示,目前整個案件已由精英組成的特別專案小組追蹤調查,並鎖定了幾名特定的嫌疑犯,全案正積極調查中,也呼籲女性民眾深夜不要外出,隨身攜帶防身物品如噴霧器、電擊棒。被害人的特徵幾乎一致為,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長髮、身形嬌小,若擁有以上特徵的民眾請小心自身安全,若有可疑情況請立刻報警處理。



長篇大論的報導下方還有幾篇民眾與官員們投稿的言論批評,彩色的案發現場示意圖下方則六起案件的比較表,及其中間發生過的重大警方聲明重點。

「我真不敢相信每一次錄影你都待在旁邊,不覺得很無聊嗎?還有現場的直播影像會回傳到攝影棚內吧,你每一次都看嗎?」曲奕倫看完報紙後這麼說。

「嗯,每一次。」單澤東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免疫到不能再免疫的影像了。

「試膽量還有別種方法,用不著這麼偏激吧。收視率多少?」

「破十五。應該。」單澤東確實沒有認真去記這個數據,那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總是想著,如果今天製作人是他,或者製作人採用的是他的提案,不必去請一些假鬼假怪的大師上節目,也不用花大錢請大師上節目來找屍體,收視率也會飆過這個數字,甚至更高。

曲奕倫裝作嚇一跳的樣子說:「現在的人胃口被養得那麼大啊。《見鬼聊天室》的特輯能做到這樣也算強中手了。」看著單澤東的神色,他又連忙補了一句:「不過如果是你來做的話肯定會更好。」

單澤東笑了笑沒有說話。沒錯,我來做的話肯定更好,這不就是我繼續留在那裡的理由嗎?就快了、就快了。

單澤東在大學畢業後和曲奕倫的志向不同,他不是去報社而是去了電視台,基於興趣取向的考量,他認為待在報社裡並不適合他,他覺得加入電視節目的幕後製作團隊才能發揮他的長處,尤其是靈異類節目。三年前他剛進電視台時做的是兒童節目,後來輾轉去過很多類型的電視節目,一直到一年多以前靈異熱潮爆發,他才有機會製作和靈異扯上關係的節目。靈異節目的型態跟內容都大同小異,能夠屹立不搖的節目沒幾個,胎死腹中的很多,半路腰斬連一季都做不滿的更多。唯一成功的,就是連同單澤東在內的製作團隊所製作出來的《見鬼聊天室》。

《見鬼聊天室》節目中會邀請來自各界各派的註明靈學師、風水師、占卜師、星象師,一同在節目中對當天指定的主題做辯論以及解謎,同時也對觀眾們投稿的影帶、照片,其中的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現象加以討論。也在節目裡進行穿越前世今生的催眠儀式、靈魂出竅、坊間的古老禁忌與傳說試驗,舉凡科學無法完全驗證的超自然靈異現象,他們都無所不談。在這個科技日新月異、進步神速的科學時代,越是古老不可考究出處及真實性的話題,就越受歡迎。

而大師預言的現場直播節目,則是最近這幾個月才開始的,當然也把節目的收視率又推向另外一個高峰。

在節目裡被人稱作大師的中年男子名叫林泉光,在他發跡於《見鬼聊天室》之前,沒人聽過這個名字。

半年前,本島發生了一則令人駭人聽聞的連環殺人分屍案。死者都是二十至三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身材及面貌都相當姣好,在無故失蹤幾天後被警方尋獲時,都已成了一塊塊以殘忍噁心的手段鋸割而成的屍塊。民眾和某些社論則批評警方辦事無力、浪費公帑,於是政府高層二話不說將全台各地的警察精英聚集起來,成立一批專案小組專門偵查此案,也加強夜間巡警巡邏次數,但情況並未好轉,失蹤人數仍不斷增加,警方偵查的速度卻也越來越慢,漸漸地失去了線索,人不但沒找著,屍體也跟著找不到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心急如焚的家屬每天哭得肝腸寸斷,只能苦苦守候,悲傷無奈得更準備好了棺材和靈堂,對警方能安然無恙找到自己家人的希望早已消失殆盡。

直到林泉光出現,案情發展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打電話向《見鬼聊天室》製作單位毛遂自薦,說自己所擁有的天眼神通無所不能,可以找到失蹤者。聽起來很狂,像個神經病似的,製作人哈哈幾聲就回絕,笑罵著林泉光,當林泉光再表明並不需要任何酬勞,而且也希望警方到場後,製作人才又答應。說不定真的有這種天賦的人。

原先只是想賭個宣傳效果,卻沒想到林泉光在幾度可笑的身體痙攣之後抄寫下來的地址,警方找到了第五具失蹤女性的屍體。接著,林泉光變以特別來賓的身份以一集兩百萬的價碼錄製節目,更利用這個出現在電視上的機會佈道,在台灣各地設立教壇,許多信眾慕名而來,林泉光很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重要的台灣宗教精神領袖之一。

這樣子一個奇怪的人則讓單澤東很反感,除了疑點太多,太過招搖之外,單澤東對於他天眼神通的特異能力更抱持著極大的懷疑。警方也在這期間前前後後約談了林泉光不下五十次,卻什麼也沒問出來。

「喂,你說這五個人是做什麼的啊?」曲奕倫指著他的素描畫問。

「護法。五個代表五行,金木水火土。」

曲奕倫噗哧一聲笑出來,「護法不是都拿著法器之類的,為什麼要穿得跟駭客任務裡面的人一樣,又是黑西裝又黑墨鏡的,身材各個都像世界拳王一樣,很不搭調耶。」

單澤東正想開口,就看見曲奕倫的鼻樑前方飛來一瓶空啤酒罐,伴隨一陣怒罵且氣憤的聲音罵著:「幹,誰在說五行護法的壞話?幹!欠打啊!」隔壁桌一個渾身酒氣的五十歲老翁起身破口大罵,氣憤地指著他們兩個說:「再講一句看看啊,我幹你娘、幹你娘!」說完一個作勢就要揮拳過來,學過柔道的單澤東眼神一轉,本能性地擺出防禦姿勢,當老翁帶有醉意的慢速直拳揍過來時,一轉眼,老翁已經躺在地上哀號了,而老翁其餘一起來喝酒的朋友見狀也一個個上前要打人,熱炒店老闆和服務生連忙出來制止阻擋,單澤東往桌上放了錢,就和曲奕倫迅速從店內離開。

離開熱炒店,他們兩人在一間便利商店外坐著,手裡各拿著一支巧克力甜筒。

「神經病。」曲奕倫笑說。

「大概是信眾,很狂熱的那種。」

「請原諒我對這種狂熱很不能理解。開個玩笑都不行。」

「喝酒了吧,感覺很像是酒後會毆打妻兒的那種酒品很差的人。」單澤東折了折手指,「幸虧這身功夫還在。」

「嗯,感謝你救了我。」曲奕倫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撒嬌說:「我可以用肉體報答你。」

單澤東往反方向移動,讓曲奕倫差點倒在地上。「你的肉體沒有這支冰棒好吃。」

曲奕倫看著手上的核果跟巧克力,也這麼覺得,他識相的坐回原位,問:「對了,你有收到同學會的訊息嗎?」

「我還以為你不會跟我提這件事呢。我們大學時代在班上的人際關係真的很普通。」

「總是有過一段可以懷念的吧。」

「所以你會去?」

「看有沒有棚內或外景,太忙就不去了。」

「現在好像在確認人數,要訂位子。關刀會去。」

「關刀?好懷念啊。」

「嗯,快退休了。現在在當雜誌顧問。」曲奕倫補充道:「跟我們報社關係很好的雜誌社。」

關刀,的確是個很值得懷念的老師。單澤東想。記得上大學時,系上無論學長學弟無一倖免,修他的課每到期末總有超過三分之二的人被當掉,關老師就像手持一把大關刀,狠狠地斬在考卷上。

單澤東還記得當時他修了很多課,無論是系上一些很冷門的選修,還是課外的通識課,幾乎從一年級到四年級的課表都是排滿的,很充實,也學了很多,就差沒有跨校去修學分了。又有什麼用呢?他想。還不是得聽那些自以為是的上司差遣,看他們臉色嗎?我來做的話,一定會更好。

「喂,想什麼啊?」曲奕倫撞了他一下。

「沒什麼。」單澤東知道他又陷入自己幻想的計畫中了,「關老師啊,很懷念他的刀。」

「我可不懷念。當初你會PASS就是因為踩著我的屍體才能前進啊。」

「那真是謝謝你啊。總之我這幾天先確認一下工作表,好了再一起回覆。」單澤東看著錶,「散了,走吧。」

3

王誠修拿著筆,在空中扔來扔去。他在椅子和落地窗之間不停地來回走動了好幾回,關了燈又開燈,不管怎麼樣就是無法理出頭緒。他的書房桌上只留著一盞小小的檯燈,凌亂交疊著各色檔案匣。比起大眾比較喜愛使用的筆記型電腦,他還是習慣用筆記本來記事,用手親自寫過感覺更能印在腦袋裡。大小不一的各式花樣筆記本就隨手擺在檯燈底下,每一頁都畫滿了錯綜複雜的交叉線、重點底線、標記圈圈,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東西。

王誠修看著一旁櫃上擺放著的結婚照片,再看看床上睡得香甜的老婆,人生不就是這樣嗎?還需要執著什麼?人人都想要爬的高官職位、已經有了一棟不需要再繳貸款的房子、真心相愛的妻子、經常吵著要買玩具的兒子,身為一個丈夫、一個爸爸,這些事物已經足以讓他滿足,會滿出來掉到地上的那種。

可是作為一個男人,他總覺得還欠缺點什麼。

王誠修看著淡橘色的光圈,他想起小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曾經寫過的作文題目──『我的志願』。

『我長大要當一個警察,因為警察可以維護正義,打擊壞人。我要把全世界的壞人都抓起來。』

也就是小時候懵懂無知才會完全不顧後果地口出豪語吧,當他考進警校,一步一步朝著夢想前進時,同時也親眼目睹了這個『圈子』之中讓人不敢恭維的黑幕。

有些壞蛋,抓不到。

更有些壞蛋,抓不得。

每次王誠修回自己鄉下老家的時候,總會在小倉庫裡翻來找去,希望把那篇作文燒掉。這個想法是當他發現他頭上所謂發號施令的人,幾乎全是壞人的時候萌生的。

(王誠修啊、王誠修,你可知道一條街上有多少個壞蛋嗎?)

王誠修站在窗戶前,遠望著五光十色的不夜城,是的,此時此刻正有無數的罪犯正在犯罪。

他的腦海裡浮現的是今天早上,警局高層把所有人員叫到會議室裡,就衝著報紙上寫的警察無能四個大字,把他們連番教訓足足有一個小時的事──不夠,因為我們的確需要一個震撼教育。他這麼想。為了這個專案,王誠修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沒有好好地陪伴家人,就算在這個專案之前也是一樣,從警生涯這麼久,他最虧欠的就是他的家人不是嗎?

而如今,案子辦得天昏地暗,進度依舊是零,除了被害人的屍首一個接著一個的被發現,還有什麼進展?

他忽然想起了好幾年前因公殉職死在他面前的同班同學,滿臉是血的向他說著最後的遺言。王誠修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肩膀上扛著的,不是只有自己的責任。

(如果你在天上看著我的話,是不是該伸手幫幫我解決現在這個困境?)

他沉思了許久,深夜一點半,他撥了通電話。很快,就有人回應。

「喂?你第一次這麼晚打給我。」電話的另一端是平庸厚實的聲音。

「學長,睡不著,去找你聊天,行嗎?」

「幫我帶點宵夜過來,我好餓。還有飲料。」

王誠修開車,路程不遠,只有十五分鐘,很快地他便到了一棟隸屬於政府的大樓底下。他向門口警衛打了聲招呼,而警衛也似乎得到通知,沒多說什麼便放行。在地下室停車場停好車後,他搭了電梯上樓。

開門後,王誠修就看見口中稱呼他為學長的人已經坐在那裡了。

「好久不見。先把飲料給我,渴死了。」他的胸前掛著名牌:吳建德。接過罐裝飲料,吳建德猛地咕嚕大灌幾口,不怕哽到似的。

王誠修偏頭看看,辦公室裡的燈還亮著,問:「你不是老愛在辦公室裡吃吃喝喝嗎?」

吳建德抬頭望了他一眼,說:「我是很行,我怕你不行。難不成你想「嘗鮮」啊?」

「那倒不是,隨口問問。」王誠修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學長最近還好嗎?」

吳建德搖搖頭說:「糟,很糟。買給女朋友的生日禮物是瑕疵品,她氣炸了。」

「你買什麼?」

「巫毒娃娃。」

「你……」

「我覺得蠻可愛的。」

「盜版?」

「她在娃娃身上貼了寫我名字的紙,用針猛戳。我一點事情都沒有。她就生氣了。」

「沒事戳你做什麼?」

「她說是懲罰她去年生日,我買邪惡小叮噹玩偶給她。那是全手工的精緻娃娃耶。」

「……」王誠修知道為什麼她女朋友會生氣了,「學長,你女朋友脾氣真好,沒拿刀把你送進你的辦公室已經很好了。」

「學科學的我只能把錯怪罪在基因上。男人的浪漫她們就是不懂。」吳建德用竹籤戳起桌上袋子裡的小雞塊,精準地咀嚼三十次後才吞下。

吳建德是王誠修在警校時的學長,也在之後工作的單位裡碰過面,一直以來都和王誠修保持著不錯的關係,是王誠修的良師兼益友。

他們兩個人的共通點很多,雖然年紀都輕,卻有相當強的做事能力,也同時對現下這個警察制度和體系不滿,聊天的話題也差不多。

每次王誠修看到吳建德都會想起有一次圍捕槍擊通緝犯的行動,他們兩個人如何互相照應,甚至很不可思議的雙胞胎般默契配合。說到底,真正值得王誠修豎起大拇指稱讚的還沒幾個人。

「我乾兒子上小學了嗎?」吳建德問。

「還沒那麼快。不過他最近要買的玩具變多了。」

「有看到我喜歡的變形金鋼玩具我再買給他。」

「學長,他生日再送就好了,小孩子都是貪得無厭啊。」

「偶爾送送無所謂嘛,好歹是我乾兒子。」吳建德話鋒一轉,「聊正事吧。想問什麼?」

想當然,分屍案的事情鬧得這麼沸沸揚揚,而且好一陣子了,吳建德不可能不知道王誠修想問什麼。他知道王誠修是負責這幾起案子的高階警官其中之一,從王誠修的表情也可以看得出來,到底是哪裡困惑了他。其實,連吳建德自己也被困惑了。

其中有兩個被害者的遺體是經由他手化驗的,除了殘忍至極之外他沒有其他形容詞了。而沒有留下任何一點證據更是讓他無從辯論,世上無完人,他從警生涯少說也好長一段時間了,無論再怎麼細心求好的兇手,總會留下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即使是追查下去還是會吃到閉門羹的線索,無奈,這次的分屍案一個都沒有。

而對於吳建德這個學科學出身的人來說,要說最令人難以參透的,就是後來出現在電視上,大搖大擺展現自己所謂通靈異能的那個中年男子了。

「學長,我相信你肯定在關注這個案件。」

「驗屍報告你都詳細看過沒?」

這是絕對要做的事。王誠修毫不猶豫的點了頭。

「那你就應該知道,這案子追不得。」吳建德語重心長,像是經過很長一番思索才說出口,「前幾天那個受害者,在李狗子那裡,連他都快看不下去了。」

分屍、皮膚焦黑,甚至有部份組織腐敗壞死,加上不知道凌遲幾天幾夜的外傷。一個人要多麼喪盡天良,多麼地沒有心才能做到這個地步?

是的,吳建德很肯定那不是人。

王誠修知道吳建德在勸他,有些事情得過且過,上層放下來的指示也只要做做樣子就好,重要的事還多著不是?

吳建德向來不是一個容易打退堂鼓的人,王誠修也是。吳建德看見王誠修的眼神裡,絲毫沒有想聽勸的反應,又說:「如果哪一天我乾兒子的親生老爸失蹤了好幾天,你覺得我的乾兒子會怎麼想?」

王誠修沒有回答。

「或者是你已經教你老婆該怎麼樣對你兒子說謊──你爸爸去抓壞人了,要過幾天才會回來。這樣諸如此類會讓你老婆沒日沒夜的以淚洗面的話嗎?」

當然不是。王誠修這麼想,卻只敢在心裡想。「學長,你早就已經準備好要勸退我嗎?」

「你打電話給我的那個瞬間我才決定。」吳建德將最後一塊雞塊吃掉。「準備不周,才利用叫你去買宵夜的時間想過。我從不吃宵夜。」

「學長,我覺得這是我們倆的最後一件事。」

「喂、喂,把我算進去作什麼?」

「學長,如果這件事情是我一個人來的話,那的確很危險,可是如果加上你,那可就說不定了。」

吳建德懊惱地拍了自己的額頭說:「唉,我也知道我剛剛講的話,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

「你早知道我會拉著你淌這趟混水。」

「總得試試。」吳建德把桌上的垃圾收拾好扔進垃圾桶。

兩個人進了吳建德的辦公室裡。一整個晚上直到天亮。

4

一早,C報社裡,有個人懶洋洋地把臉埋在大堆資料裡。曲奕倫昨晚宵夜後跑回站崗處繼續站崗到天亮,不過一無所獲,剛才則是又趕完了一份報導,腦力和精力都被榨乾的他連脖子都抬不起來了。

在C報社裡工作可不容易,畢竟這也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報社。無論是報紙銷量還是雜誌銷量都是最好的。曲奕倫在這裡的工作時間並不算長,是他的第二份工作。

萬一等一下被主編看到就死定了,他這麼想,緩緩從桌子上爬起來,賞了自己幾個巴掌,唱著口齒不清的國歌藉以振奮精神。

「呵呵。」笑聲從門口那裏漸漸傳近,是小真。

小真戴著一副四四方方的無框眼鏡,綁著棕色馬尾,今天的打扮是粉紅色棉運動衫,還有黑色小喇叭牛仔褲,高筒帆布鞋。曲奕倫被那由鬆緊剛好的牛仔褲所展現出來的漂亮腿型給吸引住,沒注意到自己的髮型睡成一副剛被炸過的樣子。

小真總是第一個到電視台來上班的。也不能說總是,因為曲奕倫三不五時就睡在這裡,所以小真只能算是經常第一個到的。順帶一提,找曲奕倫去代班的就是小真。

「喂,你很幼稚耶。」小真把她的手提包放在自己的桌上,問他:「你該不會又睡在這裡吧?」

曲奕倫點點頭,向小真揮了揮手,意指他要去洗手間洗把臉振奮精神。回來後,曲奕倫枯坐在位置上,精神放空,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報告趕完啦?」小真問,「吃早餐了?要一起出去吃嗎?」

在早餐店裡吃早餐的時候,曲奕倫實在無法忍受不偷看小真的腿,他對女生擁有一雙美腿這一點太沒有抵抗力了。

「先謝謝你上次幫我代班囉,早餐我請你。」小真把盤子裡的蛋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細嚼慢嚥後才吞下去。據說這種吃法比較不會胖。「你是不是還沒醒啊?」

「醒了、醒了。」

這是第四次小真找他出來一起吃早餐。她翻著早餐店裡的報紙,認真補習自己沒注意到的新聞。小真算是他的前輩,可是年紀又相差不遠,這種職場上的微妙感覺很奇怪。

該向她表白好還是不表白好呢?要是接受了,上班的時候,其他人肯定看得出來吧?那很尷尬。要是拒絕了,上班的時候,兩個人一碰面也會很尷尬。曲奕倫心裡的天使惡魔正在抉擇。

「對了,代班那天,你應該還可以吧?」

「什麼可不可以?」

「有屍體的現場。」

「哦、噢,當然啊。」就算曲奕倫被屍臭味薰得整個胃都在翻攪著,也絕對不能在女生前面漏氣。「很輕鬆自在啊,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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